小时候同你做纸风筝,破旧仍飞不到远方,是爱太沉重吗。

 

旧时篱笆墙里的瞥见了那人,是多年过去梦里梦到醒后仍会泪流满面的啊。

 

九岁那年,我家乔迁到南方,住在一个很好看的院子里,小菜园子里有好多我从来没见过的植物瓜果,我一个小毛孩子,自然对一切充满了憧憬与新奇,以及在北方很少把玩的风筝。

 

外公外婆总说我贪玩成性,不肯规矩些,却也不忍心打骂我,对我爹娘也只是草草交代,说小凯只是贪玩,不碍事。以至于我总是逃学,没上过几节国文历史算术的,毛毛愣愣的也荒废了大半个童年。

 

那天,盛夏阳光燥热,连村口的黄狗都不愿叫了。我照常贪玩溜出家门去疯,走着走着就累了,满头大汗口干舌燥的。

正想去哪家要口水喝或者去小河边儿洗个凉澡,稍一转眼,在一个篱笆墙里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娃子。

他生得白白嫩嫩的,坐在一个小石凳上,纤巧灵气的小白手在摆弄着几片纸。又大又水灵的眼睛盯着绑纸的细木条,手指穿来穿去。

看得出他并不是很熟练,老半天也没有弄完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一向对什么都没什么耐心烦的我,居然呆呆地杵在哪里大半天没动,也完全忘了想喝水这回事。

 

于是乎我在墙外立了很久,汗顺着头发丝儿流下来,我穿着的小汗衫儿早湿透了,黏黏腻腻的贴着胸口,没由来的觉得心痒痒。

我舔了舔嘴唇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,糟了,没穿鞋。

我觉得这样实在很难堪,我翘翘脚趾,低头思索了一小会儿,没想到一个清清凉凉的声音传来。

 

“你在那里做什么?”

像凉凉的小溪水。

欢快的冲刷过我的嗓子眼。

 

“我……来讨碗水喝。”

其实我口是心非,我想说的不是这个,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说什么。

可我确实很渴啊。

“你进来好了。”他从那个小石凳子上跳下来,向篱笆墙里的小院子里的大水缸走去,我正在思考他怎么舀一瓢水给我,他看起来和那个大缸差不多高。如果他舀不到水,那我该怎么解围,毕竟我也不算很高。

他搬来一个小木板凳,踩在上面,舀了满满一瓢水。

他怕水洒掉,慢慢悠悠的走过来,走过来的时候一阵微风吹来,吹掉了一片小柳叶,转转悠悠的落在水瓢里。

 

一片绿意的小院子,爬山虎爬到了屋顶,懒懒的晒着太阳,那个小白团子端着一瓢水,慢慢的走,白色的对襟小衫规规矩矩的,额前几丝碎发可爱得紧。

 

我恍惚了。

心底窜出丝丝凉意。

接过水瓢,紧张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看着在水中央打转儿的柳叶,我感觉就是这样了。

怦怦然的心动。

 

我突然发觉我就像那戏本里常说的,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,掩不住嘿嘿的傻笑。

 

我仰头咕咚咕咚喝下去半瓢。

他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看。

遗憾的是,大汗淋漓的我一定脏兮兮的,这实在不够美好,可他美好的令我心动。

 

我放下水瓢,坐在石板凳上,凉凉的。

他看了看我,也不多话,继续可劲儿研究着那纸片子。

 

我问他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他说:“扎风筝。”

我不是很明白,因为我在北方老家,那些个半大的小伙子很少玩风筝,虽说见倒是见过一两次,可惜从未把玩过。

 

“你没有见过吗?”他抬起头问我。

“见过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他若有所思的继续着手里的活计。

 

风儿无意间惊扰了满墙的爬山虎,稀稀拉拉的绿意蔓延着,直到我眼睛发酸,我已经目不转睛的瞅着他很久了。

 

“你叫什么啊。”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他。

“王源,源是三点水的源。”

我没读过什么书,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字。

我想了想,“我叫王俊凯。”

 

我瞧他手里皱巴巴的纸风筝,好像是一只蝴蝶或是什么蛾子,我就这样看了很久。

 

“要不……你教我吧。”

他看了看风筝,又看了看我。

“好……”

 

他把做了一半的风筝递给我,教我怎么绑线、穿木条、糊纸。

我学的很认真,我敢保证我这辈子都不会这么认真了。

我很快掌握了要领,又开始庆幸自己动手能力很强,可能是我经常下河抓鱼上树摸鸟蛋的缘故。

“你学得好快啊。”他认真的看着我。

“没有,因为你教的好。”

“不是的……我很笨的,我娘都说我不适合扎风筝。”他低下头,好像很伤心。

我也跟着伤心起来。

 

“我扎的风筝都飞不起来……”他自顾自的说下去。

我突然萌生出一种冲动。

“以后我可以帮你啊,你一定可以做出很大很好看的风筝,飞好高好高!”我兴奋地挥舞着双手。

他呆呆的看着我,“真的吗……”

“对对!可威风了呼呼……”我边呼着气边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跑起来,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傻,逗得他咯咯直笑。

我看着他笑,心跳都漏了一拍。

 

他光着白白的小脚丫子,有一下没一下的荡着腿儿蹭着地。

我的心啊颤啊颤。

 

“你说好了可不许反悔。”

“不反悔。”

“那好,我们拉勾勾。”

我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的光,伸出小拇指。

 

“拉钩,上吊,一百年,不许变。”

 

“谁变谁是……”他念着停了下来,似乎有点不想念下去。

我连忙接话,“谁变谁是王八蛋!”这可难不住我,我这些口诀都滚瓜烂熟的,于是沾沾自喜的,刚想要说我厉害吧,他就捂住了我的嘴。

“不行不行……谁、谁变谁是……小花猫。”他急急忙忙地,“王、王八蛋有点不好,是骂人的……你很好的。”

我望着他,突然很想哭。

很多小毛孩儿叫我老大,被我打的鼻青脸肿时候会求饶;大人们看我做得好了会夸我是小心肝。

从来没有人认真的,说我好。

因为我很好,所以不忍心对我说那些粗鄙的字眼。

 

我想,如果他没有做到呢?如果风筝没有飞上天,没有飞好高好高,我不会像对其他小屁孩儿那样,狠狠地弹三个脑瓜儿镚儿?别说三个,我一个也不舍得。我不会走街串巷的大声嘲笑他,我连大声跟他讲话都怕他会眼睛红,怎么狠心。

如果一定要什么惩罚,我想很轻地亲亲他。

亲亲脸颊,亲亲眼睛,亲亲嘴巴。

 

 

很可惜,我们一起做的蝴蝶风筝没有如愿飞上天,我特别沮丧,但他特别高兴。

真的有点丢脸。

他说这是他做过的最好的风筝,我说你还是把它扔了吧,他抱紧那个小风筝嗷嗷喊着不要不要。我突然想挠他痒痒,他立刻哈哈哈哈的求饶,我更想欺负他了,可我就只是摸摸他的小圆脑袋。

 

“小凯——”他拽拽我的衣服。

“你带我去玩儿吧。”他仰着脸,眸子水灵灵的,嘴唇粉嘟嘟的。

我很想吻他,但我忍住了。

 

“好啊。”

 

我以往和他扎风筝时总扯一些在北方我喜欢的事儿,一讲起我的家乡,我就眉飞色舞的,特别神气,他就很向往的看着我。

其实无非也就是小孩子的一点乐趣,很幼稚,可他爱听。

 

他是我唯一的听众,要知道虽说在北方我是个孩子王,带领一众不听话的孩子满街满巷的窜。到了湿润多情的南方,浑身的不服管教却没了用武之地,好像被南方的温情全都一一买账,无趣得很。

 

而我现在安安分分的,在一个篱笆墙里的小院子里,陪着他扎风筝,这要是说给以前的我听,我保证得吓出毛病,还得耍赖休养个几天。

 

我带他去抓知了、逮青蛙、下河摸鱼虾、泥里抓泥鳅。

 

快活的日子总是很容易挥霍,不久后,北方的老家寄了信,传来爷爷去世的消息。

爷爷作为军人一向严厉待人待己,对我却是慈祥和蔼、极为疼爱的,虽说太贪玩免不了被脾气火爆的爷爷抽两鞭子。

 

听到这个噩耗我当时就哭了,很快我就要和外公外婆一起搬回北方,即使我很舍不得王源,我却没有当面与他告别,我想若是看见他伤心,只会徒增痛苦。

 

 

几年后,家里让我继承祖业参军,这一去就是五年。

五年里,我在北方最喜欢干的也就是扎风筝买风筝,一有闲钱就买。

 

我二十一岁时,打了胜仗,父母劝说,是该找个中意的姑娘成家了。

我头一次顶撞了父母,说不愿成亲。我解释说军旅难免伤残,不应耽误妻儿,我说谎了,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成什么劳什子家,我想找王源。

 

这些年来,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回去找他,但每次打点好之后,总是有诸事缠身。我想,这大概也是上天惩罚我不告而别了。

 

我终于决定了,不论什么公事家事,我要去南方,我要找他,谁也别想拦我。

 

等到回到那个湿润多情的南方小城镇,我突然觉得那些日日夜夜的相思入骨都是可以忍受的了,都值得。

 

我不敢奢望他还在从前那个小院子里等我。

但我觉得起码那个小院儿应该还在,没有被拆。

 

我都能听见我不安忐忑的心跳。

我暗骂自己没出息,打过多少仗了,怎么还是这般没定性。

不过我很快原谅了自己。

 

毕竟是喜欢的人嘛,

我心尖尖儿上的人,

可以原谅。

 

爬山虎在墙上恣意生长,仿佛一切都没有变。

我手臂上挂着我的军大衣,在这一片清凉绿意里无比突兀。

我想,我需要耐心的等。

 

不出半晌,

“吱呀——”的一声,屋子的门开了。

那人出来并未看见我,挽袖舀了一瓢水,只一抬眼,水瓢“咣当”一声落到地上,瓢里的水洒了一地。

我激动地差点落泪,他还认得出我。

 

“……王俊凯?”

他似乎也没怎么变,长高了,还是白白净净的,那双扎风筝的灵巧的手,骨节分明,着一身白色长衫,干净澄澈,一如记忆里明朗少年模样。

 

“我回来了。”

 

他还是扎风筝,而且有了一个筝坊,他说是他母亲当年置办的,他只是继续做风筝罢了,做的没有他母亲好。但是有很多小姑娘来买,我一听到这里脸就一黑。

看来以后我要看牢他这个小团子,他只能是我的。

 

我笑,

嘿嘿。

 

我和他日日粗茶淡饭倒也快活,他扎风筝,我也想帮他弄,他现在熟练多了,完全用不上我。一代将军就只能沦落到扫扫地喂喂鸡。

其实我还是很满足的。

 

每天早晨,我烧火做饭,他就帮忙洗洗菜,有时我厨房都不让他进,烟熏火燎的,别呛着。我不许他干活,夜里被我折腾,喊句疼我都难受的不得了,哪舍得让他伺候我,恨不得走路也不让他脚沾地,我抱着就行。他偶尔嘟着嘴说我把他当成娇生惯养的女孩子,他自己一人过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。我说,那不一样,姑娘家我都退避三尺,怕你吃醋,哪敢像疼你这么疼啊,我就是太喜欢你了,末了还不忘抱住他揩油。

他仰着头,埋进我怀里,说,你真好。

回应他的是一个温温柔柔的吻。

 

 

安稳的日子没过太久,很快我就要回北方的军队了。

他说:我等你回来。

我说:好嘞,遵命。

他笑,笑我没个正经。

 

此去一年六个月,回来时只见那个小院子是一个姑娘在打扫,我愣了很久,那姑娘歇息时抬头看见了我。

 

“王源……他在吗?”我半天才开口。

“他……”她突然红了眼眶,我心里咯噔一声,却强作镇静,耐心等待她答复我。

“他可是还在这?”我追问了句,我是很急的,但是又发觉,其实我没有那么急的,如果是那样的结果的话,那我以后,都不会再怕美好的岁月过得飞快了。

姑娘哭的凶了。

 

我茫然的顺着她的目光,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土堆,我霎时觉得好像天地都漆黑一片,胸膛内翻涌的血液卡在喉咙里,咸腥的,苦涩的。

 

我已经听不清太多,只是捕捉到了几句话。

“……当时已经来不及逃了,他说他不走,怕你找不到他……”

我只觉得万物都没有生息了。

 

我听见,她说,对了,他还在的时候,就一直特别宝贝一个东西,估计是很重要吧,从我认识他开始,当时他还很小,就一直很在乎那个小风筝……

 

我怔住很久,反应过来时,急忙问她风筝在哪里,她愣神,从里屋紧锁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盒子。

 

那个皱巴巴的小蝴蝶风筝,都已经很破旧了,放在那个桃木盒子里,用白纸小心仔细地包好。

我还记得他弯弯眉眼笑意粲然的姣好模样,我还记得他欢呼雀跃时鲜活的样子。

 



我还记得那天,他晃晃悠悠的端着水,走过来,走向我。

 


走过我的心,走过岁月里惊鸿一片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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